2010年5月28日 星期五

天使與魔鬼大現場-記者就是,千萬要記著-─張國立 演講紀錄

        生命故事講堂     

          天使與魔鬼大現場──記者就是,千萬要記著         

主講者:張國立先生 
時間:2010/05/28 (五)上午10點
地點:清華大學教育館313教室
記錄:黃筱萱、李孟娟賴亞筠
攝影:張馨方



張國立未曾想過自己會成為「記者」。
當他開設的公司惡性倒閉,流浪街頭之時,一張報紙飛到他臉上。走投無路的他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應徵了中華日報的空缺,沒想到就此開啟了他的記者生涯。
張國立從事記者工作的第二年,發生了六個大陸人因劫機而被扣留至韓國的事件。受到上級派遣至韓國追蹤這則新聞的張國立怎麼也想不到,這次的行程讓他大開眼界:韓國大使館的公務員每人都配置一台賓士,但他們平日仍是坐公務車出門,每星期才去發動引擎一、兩次。原來韓國公務員只要讓車子里程數不超過某個門檻,等到退休後,就可再將賓士賣出賺一筆。這個真相令張國立十分震驚,回國後本想將其寫成新聞稿,但當時正值白色恐怖末期,敏感的新聞議題甚至是字句,都會讓記者收到黨部的關切電話,而上級主管也告訴他:「即使將新聞稿寫出來,這樣的內容是無法公開發布的。」從那個時候起,張國立開始思考:「新聞寫的就真的是真相嗎?」
記者,就是給我記著
張國立到時報週刊不久後,便發生了[1]尹清楓命案。當時和他一起追蹤這條新聞還有一位記者,溫紳。溫紳最大的貢獻,就是到現在仍沒有放棄調查尹清楓命案及拉[2]法葉案。但由於溫紳的文章並不符合時下年輕人的口味,考量銷售利益之下,張國立任職時報週刊總編輯時並沒有採用。
OOO年,張國立到新加坡參加航空獎。一位帶著濃重口音的俄羅斯駐新加坡的參事在晚上時到飯店找他,給他看了一張伊格拉飛彈的照片,希望他回國後向政府推銷這種飛彈,並承諾會給張國立百分之三的傭金。然而,張國立覺得自己不適合發財,於是便把這個消息提供給中華民國駐新加坡的武官。到現在,張國立仍會設想假如當初接受了參事的建議,現在的生活會是怎樣豪華的排場。但相反地,一念之差也可能以悲劇收場,因為伊格拉飛彈後來在政府官員間引起了許多風波,而張國立的拒絕正好使他倖免於難。
從這次的伊格拉事件中,張國立明白了拉法葉案和[3]幻象背後的利益有多大,而他卻沒有將拉法葉案追到底。相反地,溫紳存了一筆錢去瑞士銀行,就為了查清汪傳府的存錢處。張國立覺得自己對不起溫紳,到最後都沒有用採用溫紳的新聞稿;同時,他也發現自己不太適合再從事新聞業──成了總編輯之後,他只在乎銷售量,卻忘了做記者該做的事。
張國立的女兒曾問他:「爸爸,記者到底在做什麼?」他當時醉醺醺地回答:「記者,就是給我記著。」對張國立而言,當記者就該把要做的事記清楚,該追蹤的新聞就該追下去,每次想到自己當初沒有繼續追的尹清楓命案,便感到懊惱不已。他表示:「追下去得到的物質回報或許是零,可是你會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當記者很特別,因為你要不停跟著洪流走
「在過去,『調查』是記者的責任。」張國立說。他以一個從前的同事為例:為了查出一件社會命案的真相和最新進展,那位同事便捲著舖蓋在台北中山派出所分局長的床底下睡了三天。「但現在的記者似乎已經不是這麼回事了!」張國立感慨。「我在採訪過程中遇到許多挫折。譬如我當記者的第一天,來到中華日報報到,就被派去跑社會線。有一次,前輩叫我點在城中分局等,結果前輩點才來,他來後就跟警察哈啦。而我,就像『一片落葉』,根本沒有人在意我。我就在那站著,像是我被隔離一樣。後來,整整三個月,我每天都去城中分局。早上也去,中午也去,晚上也去。最後,警察覺得我很煩,就說:『張國立你不要來了,我打電話給你啦 必須要這樣才有辦法。當挫折很大,只有一個方法,就是你一頭撞上。就像我追女朋友,喜歡一個女生就每天跟著她,到最後她媽媽對我說:『張國立同學,你不要再來了。』這樣也算是有個結局啊!」
從事記者工作,在激烈同儕競爭下,難免會出現暗箭傷人的事情。張國立過去因記者身分,曾和當年紅極一時的鄭少秋私交甚好,採訪每每有獨家優勢,但是這卻激起了同事的嫉妒心理。某次鄭少秋在台開演唱會,張國立事前做了採訪,可沒想到隔天報紙登出來的卻是有關於此演唱會涉及逃漏稅的負面新聞,報導來源只寫了報社,沒有標註記者的名字,鄭少秋對此事相當感冒,兩人的友誼也因而遭受到影響。
張國立說:「跑新聞過程中最重要的一點,千萬不要以為自己只是記者」,要隨時充實自己,否則生活會很枯燥。有一位小說家在書中寫道:「為什麼我們的媒體總是要把有名的人妖魔化或神化?」媒體總是將名人捧得很高,卻往往又因為一點小事而將他們打到谷底。張國立認為,這是因為記者們並沒有完全認識這個名人,只是因他有名而寫。因此,有些事不能躲,就只能接受。
張國立先後擔任記者,以及時報週刊的總編輯。被問到兩者之間的筆鋒轉換,他回答:「其實我沒有什麼改變。當記者很特別,因為你要不停跟著時間走,就是你跳進去,就必須跟著洪流在走,幾乎沒有什麼時間思考。這份職業讓我學會大量抽煙、大量喝酒、吃宵夜、每天熬夜、沒有上午,因為都在睡覺。記者的日子過得很快,日報是每天在過活週刊是每週在過,只要發行五十二本週刊,一年就過了。所以當記者的第三年,我自己知道應該要該煞車了。」


[1] 尹清楓(一九四六年二月八日至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九日):為職業軍人,官拜中華民國海軍上校。在擔任海軍武獲室執行長期間為人所殺害,一九三三年十十二月十日被漁民發現浮屍宜蘭縣東澳附近烏巖角外約四至五百公尺處外海。尹清楓生前因為執行二代艦採購業務,包含拉法葉艦在內的四件艦艇軍購案總預算達新台幣一千一百五十二億之譜,臺灣社會普遍相信尹清楓命案與軍購案當中的龐大利益有關,因死亡過程充滿各種疑問,以及在死亡後陸續牽連出許多當時中華民國政府的採購問題與弊端。
[2] 拉法葉軍購案:牽涉中華民國法國高層,在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一年正式簽署的拉法葉艦軍購案的過程中收受傭金之弊案。收受傭金一事本身並未違反中華民國或法國法律,然而在軍購案的契約中簽訂了排佣條款,使得後來國際仲裁是以違反契約一案進行審理。
[3] 幻象2000Mirage 2000):一種由法國達梭公司Dassault)公司製造的戰鬥機系列,為中華民國空軍使用之戰鬥機,此處指涉及軍購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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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新聞記者,難道就不該是這樣嗎?
現在許多記者都會遭受到各種批評的聲浪,對於這點,張國立則是顯得有些無奈。「記者這行業,說老實話,很缺德,因為記者會下意識用很奇怪的語言報導。一篇報導為什麼要強調女主角胸圍36D難道她沒有36D就一無是處了嗎可是就新聞來講,它只看到36D,怎麼辦那我換個角度來講,36D也很好啊也算是讚美啊這就是新聞。」張國立也表示,週刊或報紙都常會作讀者調查,而結果往往顯示讀者就是比較喜愛辛辣的題材,而這也成為了業界最大的矛盾。「大家通常會看蘋果日報且先看娛樂新聞,沒有人想知道尹清楓命案,這時真理就消失了。」
針對現在台灣的媒體環境,張國立也不禁以比較悲觀的口吻聲明:「如果你想加入這個行業,是會對你很好的考驗。你會知道什麼叫『狗仔』,什麼叫『被人家趕出採談現場』,環境就是這樣。但,當新聞記者,難道就不該是這樣嗎?」
但即使在這樣的風氣下,對仍想加入業界的朋友有沒有什麼建議?張國立回答,現在的新聞很簡單:若想跑外交線的新聞的話,一定要外語系或外交系如果是跑體育線的話,最好是北體大畢業的如果是跑社會新聞的話,最好是法律系畢業的。「那請問,新聞系畢業的呢其實新聞系畢業的慢慢被排擠。因為報紙開始要文字好的、會編輯的人才所以會用中文系。因此,新聞系慢慢被取代了」。當兵的時候,張國立認識了一個台大數學系的朋友,他是當年的狀元,很用功,後來也成了記者。「所以專業的東西可以在記者裡面更專業,現在是需要專業的人,所以必須自己要有專業的方向。譬如說,現在最需要專業的是財經,你不懂的話就沒辦法跑。每一任的經濟部長跟財政部長,在跟記者講話時都充滿了無奈,因為他隨便講出一個術語,記者都不懂。所以好的記者最後變成專家的都是財經。」
除此之外,張國立還特別強調,一個人一生需要有三個朋友。一個是律師,打離婚官司需要;一個是會計師,算分產的時候需要;還有一個是心理治療師,萬一離婚離不了時就需要。「這只有在當記者的時候你可以認得,這不是很好嗎?雖然開頭待遇很低,可是做久了後,成就感會出來。譬如說王建壯、南方朔你們知道嘛!寫出的文章大家都會看。南方朔是我們很敬重的前輩,他很用功,他在這個行業從來沒有被收買過。當記者千萬不能被收買,如果一旦被收買,你一輩子就完了。」
不一樣的世界
記者這行業今日已從十幾年前最受尊重的行業第三名,掉至現在的第四十名。那麼,當記者樂趣到底在哪?對張國立來說,當記者最有趣的是:它讓他看到了全世界。他憶起自己曾受邀去俄羅斯記者家吃飯,飯後和他們一起前往鎮上高中鋼琴班學生發表會,每一個人都穿上自己最得宜的禮服,視每一位表演的孩子為驕傲,第一次,他發現俄羅斯人如此熱愛藝術。他甚至看過俄羅斯人在火車上跳舞,熱情的民族性和他在書上唸到的完全不同。張國立感悟到:「我親眼所看到的世界和當初所知道、所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波斯灣戰爭結束後,伊拉克從擁有石油的富裕國家,一夕之間變成到處充斥著乞丐的貧窮國家,而張國立在當地便親身體會了人性的黑暗。過境時,官方安檢人員藉AIDS驗血名義行威脅之實,張國立看到從沒換過的針頭,嚇得趕緊丟出五十塊美元,安檢人員迅速將錢一掃便放他們入境;出境時,為了檢查是否攜帶國寶出境,張國立眼睜睜看著整台座車被拆解個精光,這才明白到為什麼巴格達每一部車的座椅都沒有固定好。在阿拉伯的餐廳裡,他看著如同故事中阿里巴巴的四十大盜,腰配彎刀來勢洶洶向他逼近,拍案直大叫“Jacky Chen”,他有理說不清,當下只好耍了幾招當兵時學的招勢才解套。巴格達這麼走一遭,張國立這才了解,書本告訴他的,並不正確;記者生涯教會他,自己出去看、去接觸,會發現這世界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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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這樣,機緣湊巧
「我面貌凶惡,小時候是混流氓的,個性不太好,脾氣暴躁。我在辦公室罵人的時候,是跳在桌子上罵;但現在在老婆調教之下,修養好很多。」人生的階段是會變的。大學時代,他怎麼也沒想到,他在北投參加舞會狂歡的同一個夜晚,先總統蔣公卻已辭世。隔天早上當他得知這個消息後,感到難過又慚愧,他沒有想到每一刻歷史都偷偷從我們腳下流過。
「大學的時候,我只做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跳舞,我是舞王,每天都在跳舞第二件事是打籃球第三件事叫拱豬,就是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點完名就開溜。我大學四年就是這樣過。大學的英文老師,羅青,他是寫散文詩的大家。有一天他在校園看到我一個大漢抱著一顆籃球,就把我叫過來說:『你到底是日文系還是體育系啊你能不能做點正經事』我說:『什麼叫正經事打球很高興啊身體好啊拱豬,身體也好啊』後來,羅青就跟我講:『張國立,你能不能開始寫作,反正你現在寫一點東西,對你的生活也沒有妨礙。』於是,我加入了輔仁大學的草根現代詩社,開始寫現代詩。誰會知道寫詩有什麼用呢到了大四,實在懶得寫了,羅青一直催稿,我就跟老師說:『我未來畢業後要去貿易公司賺錢當大老闆,寫詩有什麼用呢逗點隨便標一標就變成現代詩了啊』羅青就跟我說:『總有一天你會用到的。』我當時不相信,但,誰知道我後來真的當老闆了誰知道我公司會惡性倒閉誰又會知道一張報紙會吹到我臉上,讓我成為了記者。為什麼要當記者?因為我會寫作啊當時真的沒有想到。人生就是這樣,機緣湊巧。所以我們要珍惜,人生過程是一層一層累積上來的,累積到一定的階段之後,你們都會成為偉大的作家。」
對於張國立來說,這是屬於他的黃金歲月。畢業後,當他的母親問他將來想做什麼工作?他回答:「作家。」那時候,張國立的姐姐告訴他的母親說:「當作家會餓死」,令母親很擔心。後來,張國立當時所寫的第一篇稿在現代文學雜誌刊載出來,獲得稿費五百元;張國立當兵回來後,有三個月的時間繼續在家裡寫稿,這次得了中國時報的小說獎,又獲得了獎金五萬元。雖然張國立的母親為有錢賺而開心,卻仍始終活在兒子是個作家的陰影之下。「然而,這個『夢』還是在啦!去年的時候,感覺尤其強烈,我知道自己如果再這樣下去,這個夢就沒了。我不能到六十五歲後,再說:『唉!其實我那個時候是要當作家的』。雖說,在台灣當作家很辛苦,但,那是個夢,還是要去做。有些東西跟你獲得的代價酬勞是沒有關係的,就是你一定要去做,那是你的夢想。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所以痛下決心不幹記者了。今年初我就跟我老婆說:『我決定了,我要去當作家!』」
船到橋頭自然直,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張國立說,他的人生哲理就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所以不如順其自然。張國立之前在大陸被抓,關了七天,放出來的二個月後,上級主管又叫他再去大陸,張國立最後還是靠朋友幫忙,利用解放軍的力量,在廈門下飛機,沒用簽證就坐國內線飛北京,住在解放軍的飯店。等採訪結束後,張國立就待在飯店,那兒都不能去。最後,張國立飛回廈門,出關沒蓋章就回到了台灣。「我就在想,如果當時被抓的話,第一,他可能會把我遣返出國第二,他會把我關起來。但我覺得被關出來以後,還可以寫一本書,當暢銷作家」。張國立也自嘲這樣的想法有些苦中作樂,但是事情都發生了,不如換個想法自己讓自己開心點吧!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  


同學們積極的發問與張國立老師專心聽著同學們問題的神情

  

養成看書的習慣後,走遍全世界你都不寂寞
許多人都想知道,要像張國立一般會講話又博學,到底要如何做到?張國立幽默地表示:要增進說話的藝術就是要「多交女朋友」。多交女朋友,就會懂得要常常在必要的場合裝呆子,都不要講話,也就不會說錯話,「所以在政治人物出現場合就要傻笑,當我不知道要說什麼的時候時只能傻笑,大家也會覺得我很可愛。」然而,張國立也說,這並不是要大家學會虛偽,只是千萬不要在任何場合自以為是。「不懂的時候要趕快說不懂,然後輪到你講話時,你最好讓前一個先講。就像我當兵時,長官說:『不能跑得比別人快,但我要抓最後三個。』這是人生最高的藝術。」如果太年輕的時候就衝到前面,這樣不太好。像他很年輕時就當上總編輯,所以當時就被其他人修理得很慘,例如流言、黑函等等都會出現。「可是你經歷過這些以後,我覺得接受到這些東西,表示你朋友重視你,也蠻好的。」
而張國立到現在仍每日堅持寫作三千字,如此巨大的工程到底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張國立說,那是因為他覺悟了,而人生總是會有覺悟的時候。「人生到最後只有自己的東西會陪著你。所謂『自己的東西』是別人奪不走的。這些『自己的東西』裡面,第一是『唸書』,書讀到腦袋都是你的,寫作也是一樣」。張國立表示,他參加小說獎比賽,但實際上沒有人會在意他是不是張國立,只會看他寫得好不好,這是相當簡單且公平的一件事。一旦出了社會卻不再是如此。譬如說你進了某家公司,是不是因為你爸爸的關係才進去的。或者是進了這家公司,是不是他叔叔的官位比你爸爸大,所以他升遷的機會比你多,這種事情一直在社會上重演。寫作對張國立而言,是人生的平衡點,是「你完全屬於你自己」的時候。無論在外面受到多少挫折,張國立都能笑過就算了,因為他回家還繼續在寫作,繼續在看書,那是屬於他自己的世界。

而張國立認為最可怕的事,就是把一生都繫在事業之上,而偏偏自己又非此事業的老闆。「老闆的心比老婆的還難搞,有些老闆的心經常在變。也許你覺得你為了這公司辛苦了一輩子,到最後卻突然間什麼都沒了,那你會想說『我這一生划算嗎?』於是有很多人到了某一個年紀後開始自怨自艾。」對張國立來說,肯定自己的方式不需要建立在事業之上,看書最好。他現在一年大約看一百本書,而這些書本的內容看進去便是屬於自己的東西了。「我最喜歡看小說了,為什麼呢?因為每位小說家寫的就是自己的人生,雖然有些是用虛構的,但這麼多人把自己的人生寫出來,你看了以後,一定會得到東西,這是看書最大的好處。最重要的是,養成看書的習慣後,走遍全世界你都不會寂寞」。